佛經的文字和外表



(四)佛經的文字和外表

我讀了《佛學大綱》之後,雖没有引起我的信仰,却引起了我看經的興趣。

我問叔父:“佛經哪一本最好?”

他說:“你所知障重,應先看《楞嚴經》。”

我接着問:“什麽叫做‘所知障’?知識越豐富越好,爲什麽說它是障礙?”

他說:“你先入的科學知識,塞在門口,便吸收不進科學以外的知識,所以叫做障。如果不執著各種的先入之見,再看佛經,就没爲所知障了。”

我想這也是對的,因爲愛因斯坦假使不把牛頓的舊知見掃除,怎能發明相對論,去修改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?

叔父給我看的《楞嚴經》是一部明朝真鑑法師著的正脈疏。關於佛經的内容且不論,我先從皮相上考察佛經的文字組織,就發現了下列的幾個特點,這使我很爲驚異。


(甲)六種證信序

所谓六種證信序,就是:信、聞、時、主、處、眾,六個要素。

例如:“如是我聞,一時佛在舍衛國,祇樹給孤獨園,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……”這裡“如是”是表示“信”,“我聞”是表示“聞”,“一時”是表示“時”,佛是“主”,在舍衛國是“處”,與大比丘眾是“眾”。

不單是《楞嚴經》的開頭是具備這六個要素,其他佛經,除了節錄和初譯的幾部外,都是一律如此。

在别人看來,也許没有什麽感想,但在我寫慣科學報告文章的人看來,却不啻是一個奇蹟。

爲什麽呢?凡是寫科學實驗報告,必須將實驗的主持人、同伴人、時間、地點、實驗的目標,和所用的儀器材料一一開明,然後再寫實驗的本文。這至少表示說話不是隨便,而是有可考查的。

除了科學文字以外,如法院的起訴書、判决書,我認爲也是科學化的。譬如一個殺人案子,起訴書上一定把主犯、被害者、時間、地點、見證人、告發人,開列明白,不能絲毫含糊。

結集佛經的人爲要鄭重其事,取信於人,所以每部經的開端都有這六種證信序。

我們學科學的人,對於四書、五經、老莊、諸子等書,總覺得它編制體裁的雜亂,缺乏科學精神,也從没有看到一本結構嚴整像幾何學這樣的書。

我因此常武斷的說中國書都是不科學的,但現在我看到這六種證信序的起筆,就不敢這樣武斷,對於佛經不得不刮目相看了。


(乙)註疏分析的精密

科學家是最注重分析的。有分析而後有歸納,有歸納而後有條例,有條例而後能推演,而後能以簡御繁,而後能設計製造,演成現代的各種工程。

我在讀經之前,本來就想用分析的方法,把它分爲若干章節段落,哪知真鑑法師已替我做了這項分析的工作,而且他分析的細密,遠在我預期之上。

照普通書籍的分析,整整把全書分爲上中下三編,上編又分爲四五章,每章又分若干節,每節再分若干目,能這樣從篇至目分爲四級已經算是最細密的了,就是一般的科學書也不過如此。

哪知真鑑法師竟把全經分成二十二級,你想奇也不奇?

他的方法很爲巧妙,用天干地支二十二個字作標記。第一級用“甲一”、“甲二”表明,第二級用“乙一”、“乙二”表明,第二十二級就用“亥一”、“亥二”表明。這種標記是科學文字所没有用過的方法。

我曾經把這個方法介紹給一位電話工程師。他有一次做了一本很厚的自動電話機說明書,章節分得很細,也有十幾級之多,可是還感覺到標記不够用,不容易標明階級的高低。

他向我提出這個問題,我就將真鑑法師的方法教他。因爲這本說明書是英文的,所以我教他用(A1)、 (A2)、 (A3)、 (B1) 、(B2) 、(B3)、 (C1)、 (C2)、 (C3) 作爲各級分段的標記。他聽了,歡喜讚歎,馬上就採用了。

真鑑法師把全經分爲(甲一)序文、(甲二)正宗文,和(甲三)流通文三大段,每大段又分幾個小段,這樣繼續分析到最後第二十二級,可以說已是細密之至。可是他連經題和譯人也列爲註解的對象,並没有把它們遺漏,這也是令人驚異的。

從前朱熹註四書,只分得“右經某章”,而没有把章再來細分;他只註了經文,却没有註經題。

在没有科學頭腦的人,以爲題目就是題目,還有什麽可以解釋的,哪裡知道題目是極關重要的,它的涵義,一定要詳細說明。

一本物理學或化學的書,對於“物理學”或“化學”的定義闡釋,是不肯輕易放過的。

而最不肯輕易放過的,莫如佛教中的講經法師。據說天台智者大師講《妙法蓮華經》這五個字的經題,竟講了三個月之久。由此可知,真鑑法師的註解經題,在佛教中早已視爲分内事,不足驚奇的了。


(丙)句法與文體的特創

佛經的造句,顯然是受到梵文的影響,既不是六朝的駢四儷六,又不是唐宋的古文,略近於兩漢的質樸,没有佶屈聱牙之弊,而有通俗流利之勝。

人們都說佛經難讀,其實並不是爲了文字的古奥,實在是因爲佛經的說理本來深奥,就是用現在的白話來寫,還是同樣的難懂。

譬如我們所讀的科學書,以文學的眼光來看,是再簡單通俗不過的,而一般學生爲什麽都覺頭痛。

算學中用了種種符號,如∵(因)∴(故)=(等於)∽(積分)等,以代替文字,就是要避免文字的麻煩。物理化學中的種種公式,都是簡化的文字,祇因爲理論深奥,所以文字不得不力求簡化,使得學習的人容易瞭解。

佛經的文字也有同樣的用意,例如密宗用梵文“阿”字代表不生不滅的玄義,正和數學中用i代表虚數的用意相同。此外還有一个相同之點,就是科學的文字都有它笨拙的地方,不能如一般文學的纖巧靈活。

我因爲有六年翻譯科學書籍的經驗,深知這許多地方,爲理論的嚴謹所限,不得不犯重複、顚倒、呆笨,和在文學的觀點上所認爲拙劣的毛病。然而從說理方面看,那還是没有失却文學的美感。

就以開經第一句“如是我聞”的結構來說,這完全不是漢文的習慣句法。照中國文法,應作“我聞如是”。在初期所譯的佛經,確也有譯作“聞如是”的,但從鳩摩羅什法師譯經以來所有經典,一律用“如是我聞”開端。

這種特創的句法,他的動機决不像現代翻譯者的採用直譯法,故意將中文歐化以衒新奇,而實在有他重要的理由。就像上文所述,“如是”二字是表示“信”的成就,因爲比較重要,所以置於“我聞”之前。由此可見,佛經往往爲求譯文忠實,就毅然擺脱文學上種種規律的束縛。

又如佛經中的偈,在中國文學上是一種特創的文體,或四言,或五言,或七言,既不論平仄,又不叶音韻,乃是一種無韻詩。它的用意似在便利學者的記誦,猶如珠算的口訣。

舉例來說,如《金剛經》的“一切有爲法,如夢幻泡影,如露亦如電,應作如是觀”一偈,就不受平仄叶韻的束縛,但終以含義的美妙,反顯得文字的天真自然,於無音韻中,偏能字字擲地作金石聲,就是文學大師讀了,也會五體投地的。

至於禪宗語錄那又是另一番氣象,這和佛經相較,佛經是一種簡鍊的白話,而語錄則是活潑潑的、當時民間生活中應用的白話。宋儒的語錄就是仿照禪宗語錄而發展的。

在我没有讀佛經之前,早已見過“不二法門”、“當頭棒喝”、“深得此中三昧”等成語,但不知出於佛經,這時才恍然明白,佛經文字影響於我國文學之深。


(丁)譯名和定名的嚴格

我曾經在二十幾年前替中國工程師學會編訂過電工的名詞。當時的感想是:

1、各書的譯名太不統一;
2、音譯、意譯毫無標準;
3、各種科學的專門辭典還没有編成。

後來看到日本的《佛教大字典》和丁福保編的《佛學大辭典》,就感覺到佛學名詞之多,實超過任何專科辭典,而學術界的努力,竟反不如宗教界,那真使人慚愧無地了。

之後,又看到佛經中有所謂“五不翻”和“六離合釋”的兩種規定,更使我感覺到佛教有很多地方是科學所不及的。

“五不翻”是意譯和音譯的標準。試問我國科學界有没有定出這種標準?

“電動機”是意譯,“馬達”是音譯,而二者並存。有的作“公分”,有的作“格蘭姆”,有的作“克”,弄得學者茫然。以譯名和定名的嚴格來說,我國科學家遠遠不如佛學家。

至於“六離合釋”則是定名的六種法則:
1、持業釋
2、依主釋
3、有財釋
4、相違釋
5、隣近釋
6、带數釋

例如“發電機”,“發電”是“機”的作用,“機”能“發電”,所以是“持業釋”。

又如“磁鐡”是有“磁”性的“鐡”,所以是“有財釋”。

這種嚴格分析名詞的方法,其目的在使每一個專門名詞不至於被人誤解曲解,而影響到理論的正確性。

關於這一點,不謹使我國科學家感到慚愧,就是外國科學家聽到了,也會拜倒蓮座下的。所以我個人認爲,佛教六離合釋的定名方法,的確是現代科學家所應該學習採用的。

關於我國譯經的情况,我在研究佛經的時候,也附带的注意到。我以爲很可以供有關方面和各大學教授的參考。

譯經的工作,從鳩摩羅什法師起到玄奘、義淨等法師止,中間有過大規模分工合作的譯塲的組織,譯塲中有主譯、譯語、潤文……等等的職别。

一部經的譯成,是經過好多次考訂,不但在義理上要求和梵文如形影樣相像,就是一些發音的細小處也辨别得非常清楚。我怎麽會知道的呢?是從英譯的名詞和漢譯對照,兩者完全符合而知道的。

例如“摩訶衍”、“般若波羅蜜多”、“阿彌陀佛”、“僧伽”等名,和現在英文的譯名是完全相同的。所不同的是唐音和現在國音有些差别吧了,例如“南無”在唐時就讀作“曩謨”。

請想一想,一方面從梵譯華,一方面從梵文譯成巴利語,再從巴利語譯成英文,中間經過幾度的轉變,而華英對照,仍如形影不異,那不是奇事嗎!

幾年前,我國有一位作家,曾用英文寫了一本有關中國的小說,經國人譯成中文,結果面目全非,成爲文壇話柄。其實不但這本書是這樣,現在有些譯作,也是很難還原的。由此可以推知,當初譯經工作實在是最嚴格的。

這種嚴格的精神,非但在譯文方面是這樣,就是抄寫、印刷、圈點,也没有一點放鬆的。佛經校對的精細、圈點的正確,都是在任何學術書籍之上。怎麽知道的呢?就以每種經論末頁必附有全書字數和圈數來說,這是其他古典著述所没有的。
在我國採用新式標點之前,佛經中早已改良,把刻在字與字中間的圈爲讀(即逗點),以邊旁的圈爲句。字數圈數尚且這樣重視,錯字之少是可以理解的了。

(待續)

(圖:Photo by Aaron Burden on Unsplash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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